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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书者言(4) 孙心怡

鲁迅的作品似乎总能于矛盾撕扯中生出一种奇异的和谐,虚实相生,表面肆意的浪漫主义想象的背后,却是最深刻的、令人唏嘘的丑恶现实。
这部《故事新编》,鲁迅自谓是“一本很小的集子”,可自开手写起到编成足足有十三年,如此长的创作历程,文学特点却不曾有什么改变,较其他作品,只是想象与现实的矛盾冲突似乎更强烈了些,读进去容易,读出来就难了。
“粉红色的天空”、“石绿色的浮云”,还有三颗头颅于鼎中沸水乱斗的场景,这件浪漫主义的华丽外衣夸张绚烂得近乎荒诞。由此联想到那位亦在想象上登峰造极的诗人李白,他笔下的瀑布是银河落下九天,白发有了三千丈之长,愁心与明月也成了实实在在的可寄之物,他的浪漫源于《楚辞》,是随性的、热烈的、不羁的,读来畅快淋漓——正是这些激昂的文字载着浓烈的情感喷涌而出,构建起心灵之间最直接的对话。虽表现形式相近,可总觉得鲁迅与他很不一样,李白的想象大多是为了更好地抒情,一气呵成,名篇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里对于仙境的描绘美妙而雄壮,叫人身临其境,心驰神往,如此来看应当是基于现实进行夸张扩充,加上心理投射的渲染,人们易于、也乐于接受;而鲁迅呢——他将神话中匪夷所思的描写拿出来不断放大、细化,使本就不切实际的故事更加怪异了几分,勾勒出的世界天马行空,细节的加入却让人恍惚间以为它好像真实存在,他选取题材中人们本不太在意的部分精心打磨,赋予了新的意义,使读者不由得疑惑:这还是我过去读过的那个故事吗?因而鲁迅的想象是刻意的,催逼着人去思考,思考什么呢?——那表象背后、矛盾深处的现实本质。
鲁迅终究是个有着强烈现实关怀的人,他关注民族、人类问题,他讽刺,他批判,以笔为武器,创作过程就是一场场战斗,他要向世人展现这个社会、这个时代已然扭曲的样貌,让文字承载他的思想,让现实警醒世人。《出关》中,鲁迅塑造了一个孤独而无为的老子和一个阴险而富有野心的孔子,实则批判了当时的中国社会仍盲目固守着传统的礼教,不能看到其中弊端的现状;《理水》中,鲁迅虚构了一群聚集在“文化山”上的学者,他们说着些看似高深的理论,无视洪水滔天的苦难,自鸣清高又无济于事,鲁迅于此是有所指涉的,暗讽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一部分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,可笑亦可悲。于是,这一篇篇神话、史实与传说在他的演绎下,瑰丽里含着幽默,幽默里渗着悲凉,这悲凉是从现实中透出来的,即使披上了浪漫华丽的外衣,也叫人读了心里不畅快,这兴许正是鲁迅作品的伟大动人之处——时代与民族的悲哀全部浓缩在奇异的文字和情节中了。
如果说李白的想象所基于的现实是人们普遍的认知与情感,那鲁迅的想象背后的现实就是更实实在在的社会现状,只是这一现实本身在鲁迅看来便是荒谬不可理喻的,因而那些包装修饰它的文字再怪诞些也不足为奇了。这部《故事新编》似乎有些借古讽今的意味,古时没有定论的故事对于当时的“现实”而言确实是个极好的载体,自由地想象,荒谬遇上荒谬,想象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冲突就这样和解,形成了一个和谐统一的整体,实在妙极!
想象里的现实关怀,现实插上想象之翼——想象与现实,本是处在对立面的两种状态,在鲁迅笔下合二为一,褪去浮华,终归还是悲哀的现实。这是《故事新编》的艺术成就,令人赞叹。


作者:孙心怡
责任编辑:刘奕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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